张主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现在这些医闹也不傻，既没打人，也没□□破坏公共财产，让你连个硬性的入刑指标都找不着。就是用软刀子扎你，日日骚然你，搅得你心神不宁。你要控告他，最多说他们破坏医院治安，扰乱医务人员正常工作，影响医务人员心理健康。但这种情况，也不够成刑拘条件。所以说啊，这从古至今，文化人跟泼皮流氓斗，总是文化人吃亏。”
  曲筱阳知道主任的意思，这些医闹也正是在钻这种法律灰色地带的空子。
  她想了想：“但是我可以起诉他们……侵犯我的名誉权，告他们诽谤。”
  张主任看着曲筱阳，微微点一点头：“嗯，我们跟警方交涉时也提出了这点。他们在网上散布的那些不实言论，包括那个裁剪过的音频，都可以作为他们的罪证。”
  曲筱阳看着张主任的表情，无奈地问：“您不会又要说‘但是’了吧？”
  张主任叹了口气：“但是……现在这类事件审理时间长，光是取证，调查，就要花不少时间。你做好跟他们长期消耗的准备了吗？”
  曲筱阳：“……”
  张主任摇了摇头：“他们这些地痞流氓倒是无所谓，成天蹲在这儿恶心你就是他们的主业。可是你呢？你的时间成本，我们的时间成本，怎么能和他们比呢？”
  张主任复又叹息道：“所以现在很多医院对上这种‘软性医闹’，很多还是选择私下和解。”
  曲筱阳神色渐冷：“院方不会真打算赔钱吧？我不赞同，这件事我没错，我不会退缩。”
  张主任摊了摊手：“我们也知道啊。院里和你是一条心。你放心，暂时还不会走到赔钱这步。今天早上，咱们院医疗官司的代理律师已经将律师函发出去了。先看看对方的反应吧。”
  曲筱阳点一点头，忽然又想到：“对了。之前老太太的医疗费是我们科室垫付的，付款凭证什么的都在。这些有用么？”
  张主任眼睛微微一亮，拍了拍曲筱阳的肩：“对案件推进没什么用，但对扭转舆论风向多少有点用。这事做得不错。”
  *
  曲筱阳本来已经做好跟这帮医闹打持久战的准备了。看谁耗得过谁。
  曲筱阳没有让医闹事件影响自己的正常工作，在家窝了两天后，她就回到医院正常上班了。
  她本来已经做好受尽病人冷嘲热讽的准备了，然而她惊奇地发现，之前她收治的大多数病人，跟她相处时依旧和从前一样，对她很是依赖和信任，也没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她。而知道她出了这事的病人，也大都是在劝她放宽心。有些阿姨会悄悄给她塞水果，嘘寒问暖。有个小女孩甚至还亲手折了九十九只千纸鹤送给她，希望能把好运带给她。
  而能真切感受到的冷意，也仅仅是门诊挂号的人数少了一些。
  曲筱阳捧着千纸鹤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跟莫梨感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医闹的事，让我见到了人性的恶，也见到了人性的美好。”
  莫梨笑着一摇头：“真正跟你接触过的病人，自然知道你的为人，不会听信这些谣言。而且你以为大家都那么闲，每天盯着网络看发生了什么事？大部分人疲于奔命，处理自己的事都够折腾了，哪儿有那么多闲心成天在网上吃瓜。”
  曲筱阳觉得她说得似乎有道理，点了点头。过了片刻，深觉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又用力点了一下头。
  就说他们这些外科医生，又是门诊又是手术得了空还得搞搞学术。要不是这事儿出在她自个儿头上，她也没工夫上网关心这那的。
  然而没想到这件医闹事件发展到第五天，却忽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
  这天早上，她依旧像前两天那样，准备绕开那些堵在门口的医闹，或是媒体，悄悄‘潜进’医院。
  然而奇迹的是，今天医院大门外人似乎少了很多。握着话筒举着摄像头的那帮人不见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医闹。没精打采的，甚至连横幅都躺在一旁的花坛上没人管。
  其次就是，看挂她门诊的人，又多了起来。不仅恢复到了以往正常水平，甚至比平时还要火爆。曲筱阳登录自己账户，看见自己的号都排到下下个月时，有瞬间的懵逼。
  曲筱阳从大早上忙到快下午一点，才得了些空去食堂吃饭。
  见莫梨也在，便端着餐盘去了她那桌坐下。
  坐莫梨对面的护士长见曲筱阳来了，笑眯眯地跟她打了个招呼，赶紧识趣地端着盘子走了，给她俩腾说话的空间。
  “我那事是平反了吗？我看今天门口少了好多人。”
  曲筱阳坐下后，终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看看，是不是咱院把我们捐款的证据发上去了。”
  莫梨跟看怪物似地看着曲筱阳：“我的神，你是才通网吗？”
  曲筱阳低头翻医院的微博：“今天太忙了，我这一上午，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时间看手机。啊……我说呢，咱院出面澄清了，捐款和缴费证明也贴上了。虽然不能暴露病人隐私，但贴我们自己的转账记录总不违法。”
  曲筱阳快速扫了两眼文案：“张主任这文案写得够煽情，绝了。不愧是咱医院的发言人。”
  莫梨一脸‘关爱智障’的表情看着曲筱阳，欲言又止：“你就不觉得……大家今天看你眼神，都很有点儿那种……老母亲的感觉？”
  曲筱阳低头吃了一口菜，一边快速翻看那条微博下的评论，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意思？同情？”
  莫梨受不了了，直接抢过曲筱阳的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几个关键字，而后点开了一条微博：“找地儿都找不对，你看看这个！难怪梁老说你在这事儿上不开窍！你看看你，还有谁比你更迟钝？！”
  曲筱阳被莫梨这么一通说都给说懵了。
  扒拉过手机一看，竟然是条采访。
  再看发微博的人——陆军飞刃大队宣传部。
  曲筱阳瞬间更懵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然而点开视频的手，却不经意地微微抖了一下。
  前段时间，国家禁毒大队多年以来的心头大患，号称南亚地区‘海x因之父’的大/毒/枭罗显洋终于落网。针对罗显洋的缉捕行动跨时六年半，由陆军飞刃大队领头，称之为‘斩枭行动’。‘斩枭行动’大获成功的消息，通过罗显洋庭审视频释出这个契机，登上了各大媒体，传遍全网。
  彼时，国内各家顶级大媒都争先恐后地联系过飞刃大队，想要采访‘斩枭行动’的负责人。但都被军方以各种理由婉拒了。
  然而时隔两月，飞刃大队宣传部联合党媒，共同放出了这条采访。
  正是针对‘斩枭行动’负责人的一个专访。
  为了保护当事人，采访没有透露被访者姓名，镜头也只切到了嘴唇往下的部分。
  曲筱阳直愣愣地看着那形状好看的薄唇一开一合，心里想着的竟然是，这人就算只露一个下巴，也还是好看到不行。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视频收音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镜头前的他，声音听起来似乎更富有磁性了。
  整个视频采访一共三十分钟，莫梨有些迫不及待似的，探头过来，直接将进度条拖到了二十一分左右的位置。
  曲筱阳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莫梨解释道：“前面讲的都不重要，你想看回头再看，这里才是重点。”
  主持人问单世钧：“在这个过程中，你有遇到过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吗？”
  男人微微颔首，给出肯定的答案：“当然。”
  主持人：“方便跟我们透露一点具体的情况吗？”
  男人沉默两秒，缓缓道：“具体案件情况不太方便说，不过我可以说一件五年前任务中发生的一个插曲。”
  “五年前我和我的小队在南疆执行任务，任务中出了意外，我和小队成员分开了。我当时中了枪，被敌人追击，被迫躲在边界一个小村子里避难。那时，我遇到了一名前去支边的医生。”
  “因为任务原因，我当时不能暴露身份，不能就医，也没办法求援。不得已，只能躲藏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那名医生大约，是寻着血迹找到了那间废弃仓库。”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对方的人，差点对她出手。她受到惊吓后本来准备逃跑，但看我受了重伤，便顶着压力和恐惧，主动留下来帮我取弹。”
  单世钧顿了顿：“面对这么个身份可疑又危险的人，她当时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但她没有。”
  主持人接话道：“把救死扶伤放在第一位，这名医生信念感很强，也做到了对所有患者一视同仁。”
  单世钧点头：“是的。现在想来，如果没有她，可能我早就死于失血过量……或是伤口感染了。当年的救命之恩，我铭记于心，时时感恩。”
  主持人笑了一下：“嗯……那也不会有今天‘斩枭行动’的成功了。那您还记得这名医生的样貌吗？”
  单世钧停顿片刻，忽然用前所未有认真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其实，我一直想跟救我的那名医生说句谢谢。之前因为任务在身，不方便亲自前去说明。这句道谢晚了五年，我感觉很抱歉。不过以我对这名医生的了解，她向来只兢兢业业救人，从来不在乎这些身后名。她救过无数的人，我也不过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
  “但我还是借今天这个机会，对华城复兴医院的曲筱阳医生说，感谢你。感谢你在五年前我最落魄狼狈的时候，挽救了我的生命，赐我以新生。”
  屏幕上的画面逐渐变得有些模糊，曲筱阳大脑里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忙音。
  记忆里的画面随着单世钧的那句话飞速地倒退，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夏天，在黑水村废弃仓库里，和那个神秘又冷酷的男人相遇时的场景。
  以前和单世钧接触时，偶尔有些怪异的说不通的那些情绪和感觉，终于找到了根源。
  原来是你啊。
  别来无恙。
  *
  罗显洋事件本就是受到高度关注的热点话题，采访视频一出，那点击和转发量用‘现象级’一词来形容也不为过。
  而单世钧在采访里提到的医生曲筱阳，自然也成了关注对象。
  这条采访，配合曲筱阳他们医院的发表的申明和曲筱阳主动为患者垫付医疗费的证据，瞬间打脸王霞编造的劣质谎言。事情真相如何，大众心里也大都有了谱。
  而且因为单世钧牵了这个头，很多曲筱阳以前的病人，也纷纷涌到了他的采访视频下面，讲述曲筱阳倾尽全力救治他们或者他们亲人的故事。
  就像单世钧视频里说的，曲筱阳对待自己的职业，是有高度的信念感。无论贫贱富贵，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无论对待什么样的患者，只求问心无愧。
  而世间也还是有公道在。你善待世界，也终将会被世界善待。
  其实本来医闹一事，也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但单世钧这个采访出来后，曲筱阳是真正地被大众所记住了——以妙手仁心的形象。
  “林队，谢谢你。”
  单世钧诚恳地跟林竞道谢。
  林竞笑着一摇头：“谢什么，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之前宣传部也问过单世钧意向，军方内部本也想做一次有关‘斩枭行动’的专题。但单世钧之前都是有些抗拒态度的，一来是他向来低调，不喜欢成为被关注的焦点，而来是因为常远和小白的事，让他以任务成功者的姿态接受专访，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这个任务，在他心里不是功勋，而是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
  只是单世钧提出接受采访的条件，就是要加入关于曲筱阳的这段故事，并且专访要对外公开。
  林竞赞许地点一点头：“能想到用这样的方式为曲筱阳正名，你可以。”
  单世钧安静片刻，才道：“我知道……”
  林竞微微一挑眉：“知道什么？”
  单世钧看着他：“今天这个结果，是您在领导面前为我说话，竭力争取。”
  才促成了这次采访顺利地按照他想要的方式进行。而且，大队最后还是决定照旧给他颁发一等功。
  就像单世钧所说，曲筱阳救的不仅是他的命，更是整个斩枭行动。
  单世钧垂眸：“你为我们做的，我一直都知道……”
  林竞本质和单世钧一样，都是重情的人。曾经一个队里出生入死的兄弟、战友，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家人。
  林竞受不了似的皱眉：“行了行了，酸死我了。你有空在这儿酸我，不如早点带小曲来咱们家吃饭。”
  “还是那句话，帮你追媳妇儿，我可是下了大功夫了。”
  单世钧莞尔：“我争取吧。”
  *
  看了那条视频后，曲筱阳一下午都没了上班的心思。
  医闹的事都没能让她分心，单世钧的一个采访视频，却让她的心早飞到那人身边去了。
  曲筱阳跟晚上值班的医生安排好了查房的注意事项后，破天荒的，准时下了班。
  毫无意外地，她在门诊大楼门口，见到了那个让她几乎走神了一下午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