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 第105节
作者:
赏饭罚饿 更新:2024-05-17 07:43 字数:2981
忽然间,远方隐约透出一点微光。
瞧着似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可他伸手去扒,那光竟大放开来, 毫无征兆地包裹住了身体。
也就是在同时。
外界岿然不动的白栎幼苗于无人看见之处陡然一震。
仿佛发出了什么微弱的,近似心跳的颤动声。
当明亮的白炽渐渐退却之后,嬴舟放下遮挡双目的手臂, 一片青山绿水之景便映入眼帘。
带着点熟悉, 又略微陌生。
他走在芳草葳蕤的矮坡间, 怔忡地环顾四野。
此地是……
白於山吗?
可不太像。
满目的碧树并不高大巍峨, 反而显得荒凉, 山石的走向和摆放也与记忆中的不尽相同,但不知为何,又总给他一种, 这就是白於山的错觉。
正在这个时候, 嬴舟听见茂密的丛林内传来许许多多纷杂的声音,有老有少,喧哗得热闹不已。
“大家, 要努力修炼啊!”
开口的是个略为苍老的男声,“咱们好不容易才得机会有了灵智, 不能辜负此千载难逢的际遇!一鼓作气,修成人形!”
很快一帮话语紧随其后。
“修成人形!”
“修成人形!”
然而这满山漫野半个人影也没有见着。
嬴舟举目朝旁打了个转悠,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是面前的草木在说话。
幽邃青碧的林木间, 枝叶层层叠叠,茁壮生长的桑树、檀树、松柏和白栎不胜枚举。
春风拂过,能嗅到极清新的,山林的味道,那是融合了泥土、根茎与花香的,最原始的纯净。
他伸出手去,想要接住一枚飘落的树叶,但叶子却径直穿透了掌心,悄然坠地。
嬴舟仰望明媚蔚蓝的苍穹,恍惚意识到……这是小椿的记忆。
是她刚刚开智,与族人们生活的,那三千年前的过往。
激昂喧天的亢奋声中,他听到有人脆生生地问道:“修成人形有什么好处吗?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人哪?”
话音刚落,另一个反驳她:“笨,修炼成人,你就有腿,有四肢,能到处跑了,也能去山外看看了。”
那人似懂非懂地拖长了一声“哦”,言语很天真,“山外都有什么?”
“……”对方沉默片刻,大概是触及到她的知识盲点了,不由含混起来,“这、这你得问大椿叔。”
方才负责鼓动军心的树灵发了话:“我也不曾去过山外。”
“但从这些年见到的那些误入山里的外族人来看,山的下面应该有很多新奇的事物,像是可以引出火焰的石头和小筒,还有盛装水的圆形器具,以及能飘出香味的浓稠吃食……”
接着就听到旁人补充:“听说山的外面啊,有十个……不对,有一百个白於山那么大呢!”
后者闻言,禁不住溢出夸张却发乎内心地感叹。
“哇!”
年长的女音笑道:“不愧是三十六,总爱问这些问题。”
“等你以后长大,凝成了人体,就能自己去外头亲眼瞧一瞧了。”
“哇!”
她还在哇,从未接触过的未知之物,令她局限的思维骤然开阔起来。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对山外世界的期待与向往便深深钉进了心里。
“三十五,三十五,你听见了吗?有生出火焰的石头和小筒呢!山外面真的好有趣啊!我也想尝一尝会飘出香味的水。”
她无比兴奋地欢呼雀跃,“我得快点修炼才行了,不能松懈!”
旁边的桑木不以为意地轻哼,“大椿叔一千七百年的修为还没能得道成人呢,你呀,早着呢。”
正交谈间,不知是谁沙沙地摇动着枝叶,透出看热闹的语气:“东北山下来了两头水马!”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山都在重复。
“水马?”
“有水马诶……”
“水马长什么样儿啊。”
她接着说:“洞里又钻出来一头犲山兽,它们打起来啦!”
“水马和犲山兽打起来了。”
“水马和犲山兽打起来了……”
“水马和犲山兽……”
这消息便从案发之处经由沿途的树一棵一棵地传了开去,荡起波涛般地窃窃私语。
在杳无人迹的白於山上,仅是几只走兽的到来也能让一众草木津津乐道。
它们无事可消磨,每天除了修炼就是日晒雨淋地伫立在原处,因而几乎所有的树灵话都不少。
它们聊天气,聊飞过的鸟雀,聊附近的走兽。
早起时睁开眼,沐浴着当空洒下的暖阳,能嗅到洁净清爽的空气,整个树体皆是和煦温暖的。
嬴舟站在这片记忆里,似乎也从周遭光芒的变化,体会到她心情的宁静舒缓。
“我今天往上面窜了两寸来长呢!”
有人招摇着枝叶炫耀道。
“什么了不起的……”同伴低声嘟哝,“我昨夜吐纳的灵气多,修为涨得比你快。”
“那、那我的枝干还比你壮呢。”
“我五感比你灵!百里外的动静都察觉得到,你行吗?”
“可恶,我是不会输给你的。”那人忿忿,“我们明日再比!”
“比就比。”
每日的清晨时分是一日之当中最叽喳闹腾的时段,嬴舟看见白栎树旁的铁桦晃了两下枝桠,嗓音稚嫩地叫她:“三十六,你醒啦?”
那会儿的白栎还仅是棵两丈余高,青涩壮实的小树,和后世参天蔽日,巍峨雄壮的姿态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她舒展着浑身的枝叶,松快地感叹:“睡得真舒服。”
“三十六。”铁桦由衷敬佩,“你昨天冥想了半日,夜里还睡那么久,你好勤勉啊。”
“我就不行……总要发呆去瞧蚂蚁搬家。”
“嘿嘿,那是自然。”她笑得很腼腆,“为了早点修成人体,去山外面玩儿嘛,不勤勉怎么行。”
在这件事上,她总是格外的有干劲儿。
隔了半晌,发觉白栎竟沉默下来,铁桦不由得问:“三十六,你怎么了吗?”
“唔……”她只在那儿别扭地思忖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三十六’这个称呼怪怪的。”
说完怅然一叹,“你没开智前,原本我是叫小椿的,现在你来啦,这个名字只能顺给你了。”
白栎苦恼地捂着树干,“啊,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冠‘椿’字呢!换别的名儿不好吗?这样大家便不必以数字排号了。”
她雄心勃勃:“我想叫‘大壮’!听上去是不是特别威武?”
铁桦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边的桑木就泼了盆冷水,“‘椿’是有寓意的,大椿叔特地挑的字,希望我们可以长寿无疆——不懂别乱讲。”
她挨了顿斥责,鼓起腮帮子撅噘嘴——虽然也没有腮帮和嘴——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三十五大自己一辈。
铁桦却十分好奇地问:“三十六,咱们这族的树灵,一共只得三十七个吗?”
“是呀。”她解释,“白於山受女娲之力感应,在千年前陆续觉醒了不少草木,近几年虽也有,但已经很少了。你是最后一个,算上你刚好三十七。”
铁桦:“那我怎么不叫‘三十七’……”
“小椿不好听吗!”后者恨铁不成钢。
“也好听。”对方笑起来,继而伸展着四肢发愁地打量自身,“真羡慕你们,枝条柔软轻盈,我的总是僵硬得很……”
“那你更要加把劲修炼呀!”她鼓励道,“早点变成人,便能随心所欲的活动身体啦!”
“嗯!”
时光在记忆里飞速地流转,花开花谢,春去秋来,梢头的树叶落了又生,荣枯轮回,说不清是多少个百年、千年去了。
某一日,白栎从一场甜梦里醒来,蓦然听见四周充斥着嘈嘈切切地议论声,隐约是在谈论什么讳莫如深的事情。
“三十六!”
铁桦紧张地往她跟前靠拢,“你终于睡够了!”
她怔愣地打量附近,“怎么?”
远处近处的树灵们纷纷回应:“知道吗?七哥‘沉眠’了。”
“七哥?”
另有人问,“什么是沉眠啊?”
“嗐,就是让自己睡过去,一睡不起的那种。”
……
年长的那位语速极快,又压着嗓子,“他昨夜和大椿叔吵了一架,说自己受不了了。”
“修炼了一千五百年,还是望不到尽头,他不想成日成日地盯着这一亩三分地,纹丝不动地看,要大椿叔给他一个确切的时间。”
“叔教训了他几句,七哥便说自己要去‘沉眠’,不愿再修炼了。”
言尽于此,众人只剩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