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1 章
作者:
宁远 更新:2021-02-09 23:51 字数:4859
送走了白肇初, 童少悬和沈约一块儿去戍苑面圣。
原本柴叔是备好了马车,但沈约想自个儿骑马去,童少悬就让柴叔将马车牵回去, 换两匹马来。
在西南这些年, 算不上朝夕相对, 但童少悬和沈约一前一后配合着和澜仲禹过招, 还彼此搭救过对方, 这可是过命的交情, 她对沈约这个人称得上了解了。
从绥川九死一生那年开始,为了完成天子的密令,也是为了能够一雪前耻复仇雪恨, 这些年沈约将自己的名字和人生埋进了土里,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就像个冤魂一般游荡在人间。
但她心中依旧埋着一团火。
童少悬时常能通过她的眼睛,她的话语感受到, 她渴望回到故土, 回到这片她成长的城池, 和爱人行走在阳光之下。
如今她终于回来了。
回来的一路上她都和唐观秋坐在马车之外,用本真的面貌迎接晨光夕阳, 如今到了博陵, 她亦不想再受任何约束。
此时博陵已经入夜,依旧灯火璀璨。
“一点都没变。”
沈约和童少潜骑着马,从穿过热闹的街道, 灯火、酒垆、食肆……一一从她的瞳孔里流转。嘈杂的叫卖声在她听来都是亲切的乡音。
童少悬难得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沈约脸上有一丝动容。
因和澜仲禹之战是披着剿匪外衣的内战, 战胜回京入城门之时, 也未有太过隆重的迎庆仪式, 不过卫袭自然不会亏待她们。
卫袭已经准备好在明日早朝上, 当着群臣之面兑现对童少悬和沈约的承诺。
童少悬和沈约到了省疏殿,此时戍苑已然沉浸于静谧的夜色之中,只有省疏殿内灯火通明。
内侍立于门口,对童少悬和沈约笑道:“陛下和贵妃、小公主她们等候二位多时了,二位速速随奴进去吧。”
童少悬“咦”了一声:“小公主?”
“自然是晋安小公主。”
晋安,正是童少灼的女儿,卫执的封号。
童少悬知道二姐产女,这事儿不用特意写信,举国皆知。
还想着明日一早便去给二姐请安,顺便看看那素未谋面的小外甥女。没想到今晚便能见着了。
童少悬立即快步进殿,还未看清殿内的情形,就被人蒙头抱住,一把拎了起来。
童少悬:“??”
脑浆差点被挤出来的童少悬听见她二姐哀嚎:“阿念呐——!你可活着回来了!”
“……二姐您这动静,不仔细听还以为我回不来了呢。”童少悬喘了两下气没喘匀,怕在西南打仗没死,刚回博陵就被亲姐闷死,赶紧求饶。
童少灼对着童少悬的脑袋亲密地蹭了两下,唇脂的红印蹭到她耳朵尖上,幞头都给蹭歪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她从怀里捧出来,捏着她的双臂,眼中含泪,仔仔细细地瞧着幺妹:
“瘦了,看这小脸蛋,都瘦成什么样了……听说你受了重伤,到现在都没好明白,明儿个姐姐让太医院的大夫好好给你看看,千万别落下病根。”
“放心吧殿下,受伤都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早就养得差不多了,。我还跟着沈将军上前线打仗亲手杀了好几个澜家贼子,壮得很。”童少悬反握住童少灼的手臂,看得出来是真想姐姐了,声音也温柔了起来,“倒是殿下,白了美了,可怎么也瘦了呢?”
卫袭见童少悬的确清瘦了不少,但这清瘦却并不是病态的消瘦,而是被迅速拔高的成熟,催着长成的脱胎换骨。
三年多前童少悬离开博陵时,脸上还有些可爱的婴儿肥。如今看上去就像换个了个人,眼中依旧含星带光,但神色从容,举手投足之间已有了可以交托任何事的老成练达。
童少悬和沈约一块儿向卫袭行礼的时候,发现卫袭牵着一个面色沉着的小女孩。
两岁的小女孩穿着公主服制,一张小脸和卫袭长得分外相似,漂亮又文静的瑞凤眼正好奇地打量童少悬,小手被卫袭捏着,站在卫袭身边,活脱脱就是个小卫袭。
但仔细一瞧,恍惚间又能从鼻子和小嘴上瞧出二姐的气息。
童少悬对着这漂亮的宝贝行了个礼,细声细气地问:“这便是晋安公主了?”
卫袭低头对女儿说:“阿引,这眼前人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长思姨姨。”
卫执贵为公主,平日里又有卫袭亲自教导,已然有了一种不矜不伐的气度,她奶声奶气地对童少悬喊了一声“长思姨姨”,口齿不太清楚,却婉婉有礼,反而更显可爱。
童少悬没怎么接触过这年纪的小孩儿,唯一日日相处的便是她家阿难。
被卫执这么甜甜地唤了一声,童少悬差点儿化了。
所以小孩儿是可以这么斯文乖巧,可可爱爱的吗?
一对比,她家里的那只分明就是神兽托胎。
其实卫执早就困了,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每天都要睡上五六个时辰,更是熬不了夜。但听闻素未谋面的小姨姨回博陵了,卫执相当心事地非要见上小姨姨一面才肯去睡。
卫袭没意见,童少灼更是欢喜,便给她梳妆打扮一块儿带到省疏殿来了。
童少悬和沈约来之前卫执坐在椅子上困得摇摇晃晃睁不开眼,童少灼问她想不想睡,她还摇着圆脑袋,嘟囔着说要“见小姨姨”。
结果见着了童少悬,又害羞不敢上前跟她说话,只在一旁偷偷看。
童少灼看她实在睁不开眼了,便将她抱起来,让她安心睡,回头带她再回童府去,找大姨姨三姨姨和小姨姨一块儿玩。
卫执得了娘亲的许诺,满意地在她怀里睡着了。
童少灼和卫执先离开,卫袭与童少悬、沈约聊到深夜。
将这些年中枢的变化、澜沈吴三家的改变、核心人物的更换以及吔摩教之事,细细说来。
童少悬也和沈约一道把三年多来在西南所谋所失所得全都上奏。
卫袭道:“你们不仅打跑了澜仲禹,收复西南,解决了朕的心头大患,还顺道抓住了杨克,将孙允和佘志业这两只老狐狸翻了出来,当真超出朕所望太多太多。”
沈约严谨地纠正:“佘志业还是被他逃走了,没能抓到。但我还在派人全力追查他的动向。”
卫袭点了点头:“孙允呢?”
童少悬:“已经关进大理寺的狱中,择日审问。”
“好。”这么多年了,卫袭心口终于舒出了半口气,“孙允这张嘴一定得撬开,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将他所知军资大案所有细节扒个干净。此案不仅关乎国运,童爱卿,你也是知道的,更是光乎你妻族冤屈。能不能为唐家昭雪,就看你了。”
童少悬郑重道:“喏!”
“沈约。”卫袭看向她,“朕让你去丰州一查澜氏底细之前,曾经许诺过你,那是你为朕办的最后一件事。待你从丰州回来,便许你解甲归田。你不仅将丰州动向探查得一清二楚,更是与童长思携手夺下西南,超出了朕的意料。朕自然得说话算话,放你离开。但澜氏之患还未彻底荡平,朕还需要你……朕不会逼迫你,是去是留全凭你自己决定。”
沈约闷了几息,之后道:“此事容臣回去与妻子商议一下,再回禀陛下。”
卫袭笑了起来:“堂堂辅国大将军如此惧内。也好,那朕便等着你的回话。”
听到“辅国大将军”这称号,沈约和童少悬皆是一愣。
这是正二品的武官头衔,在大苍,一般文官武官将四品就到头了,只有功标青史之人才有可能得四品之上的殊荣。
卫袭这是要将沈约托举到大苍武将之顶。
不过话说回来,若大苍要封武将,恐怕谁也不可能逾越沈约。
当初沈约也是得了卫袭之令前往绥川,接管绥川兵马,暗中调查军资一案。因为这件事险些丢了性命,而她却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多年隐姓埋名辛苦度日,总算是将一干罪贼绳之以法。
无论是功绩还是领兵战力,放眼佑康二年的大苍,无人能出沈约之右。
辅国大将军这个头衔,非她莫属。
“对了,童少卿。”卫袭兑现当初“诱惑”童少悬去西南时的诺言,直接称她为“少卿”,便是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交给她了,“如今中枢多了一个枢密院,专为朕解决一些棘手的事,往后你们大理寺会常常与枢密院有交集。身为大理寺少卿,希望你能为与枢密院勠力同心起到表率的作用。”
童少悬得了“大理寺少卿”这个头衔,眉心舒展,是有喜悦之意的。
但很快想到了什么,思绪又沉淀了下去,迟疑地说了声“喏”。
离开省疏殿的时候,天快亮了,不久之后就要早朝,卫袭让人给她俩准备休息的房间,稍微歇息一会儿再上朝。
童少悬和沈约一夜未睡都精神抖擞,丝毫不见困意,卫袭却要去养养精神。
年纪大了,没法和年轻人拼……
童少悬和沈约略梳洗整装了一番,便向奉天殿去了。
听说今日早朝,消失了许久的童少悬会出现,一大早,等待上朝的群臣在奉天殿的候君亭内一片窃窃私语。
“岂止是童寺丞,连那多年前已死的沈约都回来了。天子不亏是天子,手里到底有多少筹码,深不可测啊。”
有人在旁提醒道:“什么童寺丞,可别胡乱叫,人家已经是正儿八经五品大理寺少卿了!”
“嚯,有这事?”
“你这消息太闭塞,陛下早就承诺童长思从齐州回来就给少卿的官衔了。”
“哎……也是啊,能从齐州活着回来,的确是个能人。别说给我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就是给我大理寺卿,给我三公的地位,齐州那种鬼地方我都不愿去。”
一群文臣正在八卦着,大理寺的交寺丞路过,听到这方才这人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
在一片诧异的眼神中,交寺丞冷眼一扫:
“就你?还想去齐州?你跪着求陛下三天三夜看她会不会正眼看你一眼。”
“你!”
交寺丞长袖高傲地轻扫,拿着笏板一个回身,正好撞上童少悬。
交寺丞一愣,有些无措地向自己的新上峰行礼。
童少悬也向他回礼。
童少悬心到道,没想到这位一向清高的交寺丞,居然会为她说话。当初她刚当上大理寺丞的时候,这位交寺丞可没少挤兑她。
“童少卿!”
周围一圈人齐声向这位大红人见礼,这待遇往常只有三公可以享受,将将二十四岁的童少悬在候君亭里能掀起这等波澜,只教不少人眼红。
童少悬有些受宠若惊,一一回礼。
交寺丞在她身边低语,将眼前这群人中最会拜高踩低的小人各个指出,千万提防;而当真有盖世之才的贤者也一并推举,可以结交。
童少悬记性好,交寺丞说一遍她就全部记下了。
看来她离开中枢的这段时日,朝臣变化还是蛮大的,光是眼前就有许多新面孔。据交寺丞所言,这些新面孔之中多有澜吴沈家的人。
“……那个人就是沈长空。如今御史台最炙手可热的监察御史。”交寺丞目光一转,童少悬也跟着眺望,一身形修长玉面美男从远处的长廊尽头快步走来。
沈长空和童少悬是同年届举子,比她要大上几岁,如今已经蓄上了胡须,蜕去了少年气,已然有了中年人的厚重。
沈长空身后跟着一群面带恭顺笑意的文臣,不知对他说了什么,沈长空有点儿心烦地咬着腮帮,加快了步子来到童少悬面前,舒展且挑高了眉心,深深的双眼皮也因为他这个轻蔑的挑眉而带成了单眼皮。
“许久不见啊,童长思,没想到你真活着从齐州回来了。”沈长空摸了一把胡须,冷笑了一声道,“中枢之内负责审谳的官属可真不少啊,陛下治下哪有那么多作乱之人?只怕犯人都要不够分了。”
沈长空目光转向童少悬身后,被武将们拥在中间的沈约:“有些人死去活来的折腾,到最后别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约应当是听见了,但未给予任何眼色,依旧和多年未见的同僚们娓娓而谈。
听完沈长空的挑衅,童少悬对沈长空心无城府地一笑,明眸皓齿,笑靥明丽:“沈御史真知灼见。”
沈长空:“……”
童少悬丝毫没有要与他唇枪舌战的意思。
那神态,便像是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儿。
沈长空安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后,将额上一根将要乍起的青筋摁下,拂袖而去。
童少悬心叹,这沈长空目中无人争强好斗,往后遇到他只怕会很麻烦……
她正要回头去和交寺丞说上两句,却见文臣们自行让开了一条通路,仿佛在躲避瘟疫一般仓促地躲开疾行而至的一群持刀黑衣人。
童少悬见这群人身着黑色圆领长袍,长袍之上绣着对光可见的金丝鹊羽银纹,为首女子头戴硬脚幞头,一身的黑沉,长眉红唇面容冷冽,目视前方脚下生风,浑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身后随行者更是暗藏煞气,所行之处众人避之不及,掀起一阵令人汗毛倒竖的寒潮。
童少悬的目光在为首女官的脸上粗略一扫,忽然心头猛缩,就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那女官就要从她身边经过,童少悬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疾行的枢密院属官纷纷厉色回眸,眼中挑起警备。
候君亭里其他的文臣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童少卿到底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居然敢拉拽正在执勤的枢密院主事,拽的还是枢密院最可怕的煞星神,不知会爆发什么样的冲突。
“攻玉?”童少悬有些不敢认。
但浓妆之下,分明是她的发小,分明是那个在夙县和她一块儿长大的青梅,她不会认错。
石如琢低眸,看向童少悬扣着她腕的手。
“童少卿,自重。”石如琢用力一挣,将手腕给挣了回来,用不耐烦的语气道,“下官正在执行要务,童少卿再耽搁下去,别怪下官不客气。”
童少悬被她的冷淡疏离刺得心口发痛,原本就极为灵动传神的眼睛,很快蒙上了一层难过的晶莹。
石如琢错开了童少悬的凝视,转身大步离去。